曲小蛐 作品

第16章 丰州鬼蜮(十六-十八)(第3页)

 好在时琉反应及时,躲开了这一下。


 可铁链声音再次准确地暴露了她的位置——牢门外,有人阴狠发笑,大步踏了进来。


 “好久不见啊……”


 符元那副黑熊似的身躯,几乎将牢廊里石壁上的火把光拦了大半。


 背光的脸上阴翳密布,望下来的那双怒瞪的熊眼就更透着噬人可怖的阴森感,他死死盯着退到墙角的纤细少女,呲开森白的牙:“丑八怪?”


 “……”


 时琉咽了下口水。


 黑熊已经走进来了,被阻拦的灯火拓下,让她眼底将他模样映得分明——


 最早探进来的那条左臂粗壮,肌肉虬结,而与之对比惊骇的,他的右臂软塌塌地垂在肩膀下,像是根被扭成了麻花的枯槁树干,透着扭曲又诡异的骇人感。


 时琉记得那是谁做的。


 符元自然也记得。


 他面孔上满是狰狞怨毒:“护你的那个小子,我是收拾不了,但你,我一根指头都能碾碎。”


 时琉退到墙根前,已无路可退。到此时,她反而眼神平静得近空白。


 “你不是和瘦猴合伙,要破牢吗?”


 “破牢?哈哈,哈哈哈,”符元笑着逼近,声音兀地阴仄,“那哪有捏碎你重要?至于瘦猴,要怪就怪他眼瞎,喜欢谁不好,偏要喜欢你这么个丑八怪!”


 “……”


 时璃眼睫微颤,手心里攥着的石杵戳疼了她自己。


 而符元已然伸出他粗壮左臂,一拳就要抡下来,变态似的笑咧在后:“我先送你去见他——咯…咯……”


 时琉只来得及看见一道红光。


 然后是,“噗呲。”


 一个极轻的声音。


 最后,什么东西喷洒过她面前,其中一道细长,溅在她颈下。


 时琉僵着,下意识抬手摸了摸,低头去看。


 鲜艳的刺目的血。


 不是她的。


 而下一息,符元定格的笑脸僵硬着,向旁边倒了下去。砰的一声,砸得整座小牢房好像都晃了晃。


 也可能是时琉自己晃了下,她虚脱地靠在身后石壁上。


 符元倒下让出的面前,老狱卒垂下握着利刃的手。


 他仍咬着那个烟斗,恹恹望了面色苍白的女孩一眼:“没事吧?”


 “……”


 时琉张了张口,没能出声。


 于是她迫着自己点下头。


 她不是第一次见死人,但确是第一次看一条鲜活的生命如此迅疾地消逝。


 她知道人的血是热的,可她不知道它从裂开的喉管喷溅到皮肤上,会是灼得烫人一般的温度。


 像熔浆,像噬人的烈焰。


 时琉用力深吸了口气,好像要把所有刻骨的恐惧从身体里挤出去。


 这样反复几次,女孩慢慢平稳呼吸,仰头望向老狱卒:“其他人,怎么样了?”


 老狱卒似乎有些惊讶。


 拿下烟嘴,打量了面前少女几息,他才耷下眼皮,在墙根磕了磕烟斗,“这废物自己投靠了老八,他们计划提前漏了。”


 时琉有所意料,但还是心里一凉。


 老狱卒:“你要是还走得动路,就去那头看看吧。”


 时琉慌忙抬眼:“他还好吗?”


 “那小子,挺能的,老八最后就折他手里的,”老狱卒知道她问的谁,眉头粗粝地拧起来,“不过他受伤太重,人不行了。”


 “——”


 时琉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下,她再顾不得,快步跑出了牢房,沿着晃荡昏暗的牢廊朝另一头跑去。


 老狱卒没再说什么,最后看了眼地上死不瞑目的符元,吧嗒了下烟嘴,就走进牢廊里。


 少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牢廊后的拐角。


 老狱卒皱着眉跟上去。


 今晚闹得厉害,新州主责怪下来,必然是一场祸事。倒不如收拾完这残局,明天一早,他就带着那个小丫头离开。


 这幽冥偌大,总归——


 “噗!”


 一道冷意来得突然。


 烟斗从老狱卒的嘴前掉下,跌在地上,裂开了。


 老狱卒僵了两息,缓缓低头,看见从心口探出来的冷白的刀尖。


 身后,有个熟悉的声音托住了他。


 “您老可真是辛苦,大半夜还要来帮她?”


 “姚义……”


 老狱卒捂着心口,黯淡余光瞥见了从身侧天井口的拐角里,显露出身影的年轻狱卒。


 他瞳孔放大,声音僵涩:“你会…修行?”


 “是啊,”年轻狱卒奸猾笑了,得意凑近,“我瞒得好吧?”


 “为…为什么。”


 “为什么?”


 姚义靠近,阴翳盖上脸,他眼神兀地阴狠,“你真当我傻,看不出这两年你护着这小雏鸟跟护犊子似的,怎么,你那个早死的孙女儿和她很像吗?”


 “——”


 老狱卒目眦欲裂,然而却已经说不出话来,血沫从他张开的口中渗出。


 姚义见状,更笑得难以:“反正今夜过后鬼狱也就不复存在了,你是被动乱的囚犯所杀,与我无关。至于我,勉强继承你的财帛,还有你护着的小丫头,再平复动乱——居功甚伟,还能尽情享用那个小美人……”


 姚义阴森说着,抽刀。


 他刚要再补一刀,却见面前老狱卒猛地吐了口血,脖子一歪,白眼翻了上去。


 “这就死了?”


 姚义冷哼了声,嫌弃地把人扔到地上,“老东西,真短命。”


 与此同时。


 牢廊最东边的大牢房里,尸横满地。


 时琉跪在牢门内不远的墙根前,颤着手指捂住瘦猴似的少年颈下的那道伤。


 差不多的伤口,比符元浅些,血流得也慢些。


 可时琉知道,那不是因为伤有得救,而是已经没多少血可流了。


 唇上的伤再次被她咬得刺痛,可能破了,她却顾不得,眼泪模糊地从随身拎来的药箱里翻找止血的药瓶。


 女孩声音颤得厉害:“你等等,再等等。”


 “别…别找了,”歪靠在墙根,黑皮少年艰难地扯了扯嘴角,“你看我眼……丑八怪,你再、再看我一眼。”


 “……”


 时琉眼泪模糊得视线都恍惚。


 她死死咬着唇,转回来。


 光影碎乱的视线里,满身血污的瘦猴艰涩抬手,在她慌忙伸出来扶住的手里,他慢慢,一点点,小心地展开。


 躺在他掌心的,是根编了一半的手腕花环。


 几朵皱巴巴的小花,有的已经枯死了。


 时琉认得出来,那是他每回打赢了、做成了牢头,去天井口祸害那些好不容易才从石头缝里挣扎出来的小草结出的花。


 那花每次都被他薅断。


 时琉最烦他了。


 时琉低头怔怔又空白地望着那半根花环,眼泪失控地往下掉。


 “没编好……”瘦猴看着女孩那张慢慢暗下,慢慢藏进黑暗里的脸,声音也低去,“等我明…明天……好不好……”


 花环坠落。


 掉进了他身下淌开的那一滩血里。


 细碎的雪白的瓣,慢慢染成了红色。


 时琉低头,泣不成声。


 不知多久。


 哭得昏沉的时琉忽然听见了一声让她头皮发麻的笑,就在身后不远的牢门外。


 “唷,老八都让他们弄死了,这群崽子,够狠啊。”


 “——!”


 时琉一抖,回头,望见了牢门口的姚义。


 他正死死盯着她,眼神像看见猎物后吐着信子的毒蛇。


 叫人不寒而栗。


 时琉脸色刷白。


 在鬼狱活了三年,她清楚姚义对她抱着不可见人的歹毒欲|望。她不知道姚义会对她做什么,但她知道那绝不是她能承受的可怕结果。


 时琉通体冰冷。


 跪坐在地的少女像吓呆了,一动不动。


 姚义笑着走进来:“别怕,我会好好——”


 就是那一息。


 僵在原地的女孩忽然动作,拿出她生平最快的速度,趁姚义踏进牢内,她从他让出的牢门缝隙扑了出去。


 铁链锁着,少女摔得狼狈。


 可时琉早有预料,几乎是摔倒的同时她就不顾伤口流血摩擦地爬起,踉跄着沿牢廊向外跑去。


 只要跑出去。


 只要跑出去!


 时琉在心底默念着,她转过拐角,几乎望见了通向鬼狱外的牢门。


 可也是那一刻。


 她听见了风的声音,她眼前,忽多出了一张透明的“网”。


 不是网。


 是只有她能看见的灵力。


 砰。


 时琉被那无形的东西拦住,被迫跌回,那一瞬间,绝望如渊海将她吞灭。


 ——姚义也是修者。


 虽然只刚入门,但已经足够碾灭她最后一丝逃走的希望了。


 “怎么不跑了?跑啊,我就喜欢你逃!”


 身后,令她恶心的呼吸像毒蛇一样黏了上来。


 时琉本能的挣扎被姚义单手就擒握住,他猛地将她扣到这狱卒休息的堂桌上,狠狠压下,阴鹜的眼贪婪又恶心地盯住她。


 “真漂亮,”他垂涎地望着她雪白的颈项,只是视线触及清丽面庞上那道狰狞的长疤,他又嫌恶地皱了皱眉,“可惜了。”


 “放…开!”


 时琉红着眼圈竭力挣扎,却连方寸之地都难以腾挪。


 “没事,没事,”姚义俯身,手从她纤细腰肢抚上,“别怕,我对你的脸没兴趣,我只喜欢你的——”


 姚义忽惊抬头:“谁?!”


 毫无遮掩的脚步声,正从方桌旁的空地走过。


 被姚义冷声喝住。


 那人也懒懒停下了。


 白衣如雪,少年垂握着长笛,冷冷淡淡扫过被摁在桌上的少女。她身上的粗布麻衣在挣扎和压制下撕扯开些许,袒露着白得比雪还细腻的肤色。


 细小精致的锁骨被蹭破了,一点淡红,描过晃眼的雪。


 酆业扫过,然后漠然起眸:“…有事么。”


 姚义一下子就渗了汗。


 要不是对方故意不遮掩声音身影,那他就算被杀了,大概都不会有一丝察觉。


 姚义不敢有丝毫松懈,死死盯着这个清峻不似凡俗的少年:“你,你是谁,你想干什么。”


 白衣少年没说话。


 在他脚边,一只长相凶恶但体量憨小的小兽正呲牙咧嘴地咬着他的裤腿,往鬼狱外的方向拽。


 只有酆业听得到的神识传音,从狡彘呜噜呜噜的嘴边传回——


 “快走吧主人!禁制都破了,时鼎天很快就要追来了!再不走就来不及了!”


 酆业冷淡垂着眸,像在等什么。


 可没等到。


 只有姚义外厉内荏的叫嚣:“我,我告诉你,你可别想多管闲事,她是要逃狱的牢犯,明天新州主就会来——”


 “与我无干。你随意。”酆业冷冷瞥过,再没有一丝停顿,他向鬼狱大门走去,“我对蝼蚁的死活不感兴趣。”


 “……”


 最后一点光从少女澄净的眼眸里剥离。


 时琉合上眼,凄然笑了。


 这就是她今生注定的命数吧。


 绝望,绝望,没有尽头的绝望。每一次光亮过后都是虚妄的假象。


 …可她不甘心。


 她好不甘心。


 “唷,怎么哭了?”直到盯着白衣少年的背影离开鬼狱后,姚义才终于放心地落回眼,“这就伤心了?我可还没——”


 “噗呲!”


 势大力沉的一刀。


 狠狠楔进了姚义的心口。


 那一刀太沉太狠,几乎刺到时琉的腰腹上。


 “!”


 姚义目眦欲裂,巨大的震惊和愤怒一瞬撕裂了他僵住的笑,他拔刀,狠狠向后一捅:“——老不死的!!你敢骗我?!!”


 手腕被松开,时琉阖上的眼眸惊睁。


 就在桌前,趁着酆业勾走姚义全部注意力的时间,老狱卒无声爬到了他们身边。


 拖在他身后的牢廊上,来路一地血痕。


 直至此刻,他满目死气,却犹死死钳住了姚义握刀的手,拼着最后一丝力气,他将插进姚义心口的刀拔出、又捅入——


 “杀、了、他!”


 老狱卒歇斯底里,血沫从他嘴角溢出。


 时琉眼泪涌下,颤栗的手握住腰间藏着的石杵,她拔起,用尽力气,迎着姚义狰狞如恶鬼的眼神狠狠捅进了他脖颈里。


 噗呲——


 鲜红的、滚烫的、令人作呕的血。


 劈头盖脸,淋了她一身。


 时琉惊声哭着,眼泪汹涌,她再次拨出,又再次捅下去!


 “咯、咯咯……”


 被生生切断了喉管的姚义满目血红,如厉鬼般死望着时琉。


 不知道多久。


 不知道多少刀。


 不知道多烫的血。


 直到最后一丝气息彻底散去,几乎穿叠在一起的三人从桌前跌下,砸进尘土里。


 时琉浑身都疼,浑身都是血,喉咙里也全是。


 她神色空白,眼神也空茫地慢慢支起身,扒开了压在老狱卒身上的那具尸体,她颤着手指,扶住了老狱卒的手臂。


 扶不起来。


 老人早就快流干了他的血。


 他颤着的手,从满是血的怀里掏出把钥匙:“这样跑,轻快,跑快些……跑远些……别白搬那么多石头了……”


 “好,好。”


 时琉早已哭尽了泪,心口疼得麻木。


 发黑的视线里,她咽下涌到喉咙口的血,艰难地拿住那把解开她脚链的钥匙。


 眼前已经黑下的老狱卒笑了,血沫从他口中涌出,染得他牙齿也红,字音模糊:“囡囡……爷爷对不住你,爷爷来找你了……”


 老人枯槁的手终是跌落下去。


 气息断绝。


 到死他都是睁着眼的,只是早已什么都看不见了。


 时琉颤栗着,替他阖上眼,整理好衣服、凌乱的花白头发。到最后一缕白发拢回,时琉的手已经抖得难以为继。


 不是怕,是疼得。


 她说谎了。


 她跑不了,因为她也要死了。


 她没告诉已经看不见了的老狱卒,姚义最后死前的一击,已经碎了她周身筋脉,寸寸如灰。


 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她。


 她终于可以安安静静的,等着死亡来接她。


 这样也好。


 也好。


 如果有彼岸的世界,那里有为她而死的人,她想去见见他们。


 如果没有。


 那便共赴,这一场再无诀别的长眠。


 时琉慢慢松开手,钥匙从她指间滑落,跌进她身下的血泊里。


 少女再撑不住破碎的身体,也跌倒下去。


 长眠将至,她朝望着她渴盼了许多日夜的,鬼狱门外的世界。


 ……


 天光只余一线。


 烛火似的,飘忽不定。


 在彻底落入黯淡的良夜前,有道白衣薄影,踏破了她眼底的夜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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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【卷一·尾记】


 鬼蜮从不在狱里。


 而在人心。


 ——《卷一:丰州鬼蜮》,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