慕子归 作品

番外 爆竹声中(六)(第2页)

 顾见春于门后倏然睁开眼,但听那女子自言自语道: 

 “不过我看你也无福消受了,这坛酒,不如还是我替你尝尝吧?你要是舍不得,大不了之后再赔你一坛就是了。” 

 即便是此处无人,她也难掩话中得意。 

 “景明,不说话就是答应咯?” 

 似是有意要欺负他此时不得擅动,那女子更是出言调笑道。 

 “......” 

 顾见春心中怒意顿生,奈何此时恰逢要紧之时,他除却静听,却是丝毫不能动弹。 

 “砰——” 

 他只得听着一门之隔,那女子一掌将酒壶拍开,而后比方才更为浓郁的槐花酒香袭面而来。 

 此时顾见春一时啼笑皆非,倒不知该说那孩子是来送酒贺年,还是无意之中办了坏事。 

 “哈......”那女子当即豪饮一通,不禁满足喟叹。 

 天知道她已经多久没有如此畅饮了?在这山上待着,虽然清闲,却总归束手束脚,就连喝酒也要被看管,真是一点也不畅快。 

 ——当真如此么? 

 她不由心念一动,好似自问自答一般说道:“当然了...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。” 

 夜来蹙了蹙眉,此时烈酒入喉,那久违的热意却也覆上面颊与额顶。 

 “...谁想每日都被看管呢?还有每日都要看

着那臭小子习剑,陪师父他老人家下棋,每隔几日就要以那些草药沐浴,想吃什么还要央求别人去买,最重要的是,连喝酒都会有人拦着,现在想想,下山之后的日子该有多自在...” 

 ——当真如此么? 

 心底那声音却又问道。 

 “没错...山下可不会有人管我,想去哪里就去哪里,想和谁打架就和谁打架,想杀人就杀人,想放火就放火,还有最重要的是,就算我醉上个七天七夜,也不会有人管我!这样的日子,还不算自在么?” 

 ——当真如此么? 

 那道声音却不依不饶地反问道。 

 “真烦......”夜来倏然沉默,却自嘲道,“我承认,与从前相比,如今的日子正是我想要的,这总行了吧?” 

 “...我其实,一点也不想回去。可是...” 

 她话音未落,却小口小口地喝着酒,细细品味着喉舌之间的辛辣,生怕一不留神便将这宝贵陈酿喝了个干净。 

 而在这之后,她却一动不动,久久未语。 

 那须臾之间,她想到了许多事。 

 ——想起了那些总也烧不尽的密信。 

 ——想起了方才火树银花照彻长夜之时,那少年雀跃的脸庞。 

 ——想起了不意瞥见那老者对月酣饮,酩酊大醉,而后将一杯杯酒洒在槐树之畔的身形。 

 “师父,这一杯,思行敬你...” 

 “爹,娘,孩儿不孝。这一杯,是思行敬你们...” 

 “萧师兄,李师兄,这一杯,三弟敬你们...” 

 “还有...祈姑娘...” 

 老人似是醉得深了。 

 “这一杯,宋三敬你。” 

 他面上忽然露出一个虚幻的笑。 

 “师父,您醉了。别再喝了。” 

 终究是不忍,夜来走上前去,轻声道。 

 “阿姐,这一杯,思行敬你...”老者一面说着,一面将酒倒在地上,却也添酒入腹。 

 “师父。”夜来一把夺过酒杯,“您徒孙可还看着呢!您作为尊长,更应...” 

 老者却少有地将她话音打断:“小湄,你见过长姐。她现今如何?” 

 “既已修道遁世,您又何必再问?”夜来蹙眉道,“她很好。只是与您一样,都老了。” 

 毕竟是在宋家做了这么些年的当家掌事,比之师父,那身为长姐的老妇兴许更要矍铄而精明。 

 “是啊...都老了。”老者笑叹一声,“修道遁世...若论奉道皈依,恐怕是小湄比我这老头子机缘更甚。” 

 “不,我不如师父,可耐不住这清修之地的寂寞。”夜来挑眉道,“这红尘之中,还有许多难舍之事。譬如倘若让我知道有谁欺负娘亲,我一定会将他们千刀万剐,要他们百死难安。” 

 “小湄这是变着法说师父冷情?”老者抖了抖长眉。 

 夜来摇头道:“不,我是说...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悲剧重演。哪怕我死,也要将那些恶徒尽灭。” 

 “大过年的,说什么死不死,不吉利。”老者不禁笑道,“还是说说你吧。小湄,你可想清楚了?” 

 夜来亦笑道:“若要想清楚,只需一坛酒。就是不知师父肯不肯给?” 

 老者笑弯了眼:“原来小湄不是来阻酒,而是来讨酒?” 

 夜来正色道:“何如?” 

 “不给。”老者捻须道,“你们不心疼,我姑且还心疼我那库藏美酒。你知道,那臭小子发起疯来,可不输于你。” 

 “......”夜来面色一僵,当即转头欲离。 

 “小湄。”老者忽而叫住她。 

 夜来脚步一顿。 

 “来年的压岁钱,为师也备好了...” 

 “呵...” 

 夜来登时笑了,却没回头。 

 ——他们的牺牲不能,也不该是无意义的。 

 ——那么多人以性命为代价所守护的东西,她怎能让其付之一炬? 

 “您那点压箱底的钱,还是给那小毛孩备着吧,我才不要!” 

 “你不要?那方才的还给我罢。”老者作势伸手。 

 夜来却挑眉道:“那可是我的奖赏,凭本事赢来的,我才不还!” 

 “阿嚏!” 

 璀璨烟火之间,苏决明倏然打了个喷嚏。 

 他登时若有所觉,看向那槐树旁的一老一少。 

 ——这女人,又在说我坏话? 

 ...... 

 两相沉默之间,只余呼吸声此起彼伏,交错不绝。酒香愈发浓郁,顾见春知道,那是她将要喝醉的征兆。 

 等待良久,那紫衣女子终于再度开口。 

 “景明,猜猜我在想什么?” 

 “......” 

 自然无人回答,那女子似是自娱自乐一般说道: 

 “我在想...倘若我现在便下山,等你出关,岂不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了?倘若把这看做一辈子只玩一次的捉迷藏,我岂不是赢定了?” 

 顾见春呼吸一滞,险些一掌拍于那石门之上。所幸还未等他如此做,那少女却笑道: 

 “开玩笑的...你不会当真了吧?我都骗你那么多回了,你竟然还肯信我的话,倒真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笨蛋了...” 

 ——这种玩笑话,倒也只有你敢说了... 

 顾见春感受心底怒意缓缓攀升,然而眼下却仍不动声色地解开那石门之障。 

 那少女梦呓般,呢喃道:“景明,我有没有告诉过你,我这个人,其实很讨厌等人的...” 

 他微微一怔。 

 少女微笑道:“可我好像总是在等人。从前大年夜里,娘亲总是与我一同等爹爹回来。灯芯剪了又剪,灯油添了又添,直到天色昏明,爹爹才会披雪而来,带着一身的寒气。那时候,娘亲总是什么也不抱怨,只是替他拭去衣上积雪,而后将年夜饭热上一道。虽然爹爹吃上几口,便只是喝酒,但娘亲却高兴极了......” 

 “后来在山上,每逢大年夜里,我都会幻想着娘亲忽然出现,然后拉过我的手与我说,小湄,饿了吧,我们回家吃饭。可幻想终究是幻想,娘亲再也没有出现过,直到现在...” 

 “再然后...便是在大师父身边,她似乎没有什么逢年过节应有的念想,从来都是如平日一般过活,只有我会数着日子,如幼时那般期盼着年夜。可即便是大年夜,她也不过是为我煮上一碗汤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