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.纠错

阮玉山捧着他的脑袋,定定低眼注视他。
 




下一瞬,突然把水珠弹到九十四的眼睛里,逼得九十四眨眼躲开。
 




“不害臊。”他一边拿皂角给九十四洗头发一边说。
 




“什么是害臊?”
 




九十四第一次听到这词儿,躲开了水珠,不再仰起脸,而是把头微微侧向后方,问阮玉山问题时睫毛就微微地扇动,一副等待回答的神色。
 




阮玉山睨着他,忽起了促狭的心思。
 




“就是笨。”他说完这话,难以自控地勾起唇角,压了压声音,免得对方发现他话里的笑意,“说你不害臊,是夸你聪明。”
 




九十四维持着侧头的姿势想了会儿,估摸着没从阮玉山的解释里找出不对劲,勉强信了,又问:“怎么写?”
 




阮玉山摆起架子:“我可没义务教你。”
 




九十四不吭声。
 




他不明白义务又是什么意思。
 




不过这句话他听懂了,阮玉山的意思是不想教他他。
 




这要是换了常人也就罢了,两个人斗嘴,这一场你胜,那一场他胜,再一场打个平局,都是常有的事儿,偏偏九十四是个在外人那儿吃了一口瘪,就一定要出一口气的人,而阮玉山在他那儿显然还是个外得不能再外的非我族类。
 




因此他一连身从浴桶里坐起来,顺带着乌浓的长发掀起一把水帘,滴滴答答地淋在阮玉山手上。
 




屋子小,浴桶旁边就是九十四放衣裳的凳子,凳子旁边又是九十四睡觉的地铺。
 




他从陶桶里探出半个身子,把自己叠好的衣裳小心翼翼翻开,翻到衣兜,从里头拿出那叠熟悉的书卷残页,再往后一靠,语气轻描淡写,带着点蔑视的傲气,头也不回地吩咐阮玉山:“你接着洗。”
 




然后就认认真真翻阅那堆破烂看起书来。
 




颇有一副从阮玉山嘴里问不到也总能在书上翻到的架势。
 




阮玉山嘲讽地笑了一下,甚至有点分不清是笑九十四还是笑自己。
 




九十四对他这个洗头工的身份十分尊重,既然要他低微地伺候自己洗头发,就坚决不把他当高贵的老爷来看,对着他呼来喝去,相当得心应手,仿佛已成了这一方天地里的皇帝。
 




他捧起九十四的脑袋,一点一点用五指往后顺九十四的头发,一时兴起,还不忘抑扬顿挫地弯腰配合:“遵——旨。”
 




九十四听不懂这种毕恭毕敬的嘲讽,也不明白这个词本义带着点冒犯天威的恭维,他只是认为阮玉山很莫名其妙,总是时不时从嘴里冒出些不着四六的话,于是当作没听到,根本不搭理。
 




阮玉山是站在后边给九十四洗的头发,双手往下一够,两腿中间正好是九十四坐起来的高度,两个人这样的姿势洗头发很合适,干什么都合适。
 




他眼睛随便一扫就看见九十四手里捧着的残页,兴许是年生久了,残页上边许多印字都已脱墨,十个字有八个都是模糊不清或者直接空缺的。
 




比方那一句,前一半印得方方正正——君子坦荡荡。
 




到了后半句,印墨留下的,就只剩“小人”二字了。
 




也不知是谁,为了这话能让人看得完整,硬是用鬼爬般的笔迹模仿着印字把后半句补充好,可碍于文学造诣有限,补的内容跟原文差到了爪洼国去。
 




阮玉山定睛一看,就瞧见整句话写的是:君子坦荡荡,小人常生气。
 




这话让他第一次露出了五味杂陈的表情。
 




尤其是想起一个时辰前的林子里,九十四咬牙切齿骂他是小人的样子时。
 




他忍不住问:“这些东西都是谁给你的?”
 




谈起读书九十四便很有跟人交流的欲望,因此方才阮玉山那副拿腔作势不教他中土字的态度他也不计较了,回答道:“驯监。”
 




饕餮谷的蝣人都不爱看书,九十四每每抓着百十八跟自己一块儿看这些东西时,不到片刻功夫百十八就能窝在笼子里睡得不知东南西北。
 




这不怪他的族人,他们每天光是活着都精疲力尽,衣食尚不能保全,读书不过是在自己的黄泉路上种花罢了。
 




九十四自然也不觉得自己因为读书就比他们高贵,他只是抱着一点渺茫的希望,日复一日地假想着,万一自己以后有机会得到自由,知道解救蝣族诅咒的办法呢?
 




——万一呢?
 




驯监说现在外头的人都说中土话,写中土字。有朝一日他出去了,却说不得蝣语,只能像个天聋地哑,一字不识,在天下寸步难行,又何谈去寻找解救蝣族的办法?到那时再去读书识字,岂不是晚了。
 




他靠着这点微茫的幻想,拿钱打通驯监,让他们多多带自己上斗场。
 




上了斗场就能捡钱,捡到更多的钱,再上贡似的送到驯监的手里,拜托他们到外面给他买书——什么书都可以,新书旧书,烂书好书,只剩一页半页的书,只要是书就行,有字就行,他来者不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