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露未曦yz 作品

第四百六十三章 介怀

大典之后,长乐宫从热闹转而静如寒潭。

李斯立在阶下,抬首看到中空正坐的嬴政,心里忐忑不安,“臣李斯,拜见皇帝陛下。”

“丞相知道朕为何在此召见你?”

李斯将身体伏低,“长乐宫之事,臣不敢妄加猜测。”

祀祠卜算之辞悬挂于上,烛火照亮了一半,虚幻的影子在风中摇晃。

李斯斗转想起来二十多年前,发生在长乐宫的两桩事。

嬴成蟜叛乱,其讯首传,便是嬴政正于长乐宫迎娶楚国公主郑璃之日。

又有秦史记载,当年,嬴政母子回到咸阳,嬴异人与华阳太后就是在这里接见赵姬与嬴政。嬴政踏入的第一个咸阳宫殿不是章台宫,而是长乐宫。

在嬴政从赵国邯郸回到咸阳之前,成娇才是秦国宗室培养的继承人。

然而长乐宫又曾发生过什么呢?

除了嬴政自己,无人知晓。

那是刻在心头的伤疤,不能被任何人随意解开。以至于他在亲制秦律之时,首先垂问此法。

令他愤慨的是,有人要他再度正视这个久违隐蔽的秘密。

运用秦律那人竟是他的女儿!

嬴政走出,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痕迹,却不减他眼中灼烧的火。

“丞相,朕还没说长乐宫。”

李斯当即缄口。

他自来洞察,此间想着自己儿子性命,尤其是在这种高压的环境下,在永安先违背了嬴政意愿之后,李斯绝不敢轻易触怒嬴政,然而有一些东西就如暗流之下的漩涡,不能轻易涉足。

“陛下……”

嬴政回身,抬手作止,深邃的目光扫过李斯,片刻,并未提及长乐宫,他翻开一卷竹简,说起了蒙恬上书修筑驰道一事,在看过北境胡人时常搅扰的战报后,重新将各国长城修补这一大事,也便提上日程。

竹简在翻阅的过程中咔咔作响,灯火通明,直至中夜。

正在李斯将要屏退,被嬴政叫住。

“让李贤来见朕。”

只这一句话,这一个眼神,李斯就全明白了。

心里一块巨石落下。

李斯从章台宫出来,春风比刚才温暖不少。

嬴政是何等的君主。莫说是她,普天之下,任何一个人,只要嬴政想,秦国都有办法将之负压于手中。

嬴荷华没有他想象中那样聪明。

嬴政因赵太后与嫪毐之事怨恨非常。

先秦民风,只要不摆在明面上,男女之事一概开放。然而涉及下聘迎娶,则要秉承秦律一贯严谨的风格,最谨慎的要算孀妇再嫁。

嬴荷华自写诏书的行为,无疑是在嬴政的雷区上乱踩一通。而她的自我牺牲,成全的又不是嬴政自己亲生的女儿。

李斯才不会管嬴荷华究竟想以什么身份去驻守楚地,无数办法,她却选了个最蠢的。

他想,究其根本,她不过是个女子,无法自拔于情爱这种小事,所作所为更是幼稚天真!

夜色昏沉。赵高快步跟上去,将一卷很陈旧的帛书被放在了李斯手上,说是嬴政所给。

李斯半信半疑,“方才在殿上,陛下不曾说,为何此时让你转交。”

他笑着,露出多的眼白,“这。皇帝陛下因永安公主心绪不佳,有些小事难免会忘啊。”

嬴政对嬴荷华那是宠爱惯了,这些年做的离谱之事不在少数。若没有赵高记恨嬴荷华挪走他行玺之权,在一旁添油加醋,嬴政倒也不至于如此生气。

赵高走后,李斯打开绢帛,发现这是灞桥宫所呈交荀子手卷的目录。

他心底的忧虑渐渐升腾上来。

这些原本因意外而毁掉了的东西,怎么会又出现?!

线索之多,都冗杂交缠在一处,那个结局又岂非一个人,一件事促成?

春色之开,在冬日之后,百废俱兴。

那天李贤从章台宫回来不久,在半路上遇到一个不速之客。

陈馀来之前,听说李贤在陈郢秘密解决了一些楚国的巫族,抢走了他们占卜之用的玉石。

这个事情相当令人咂舌。

曾经李斯离间六国,多在上层官僚,贵族卿僚。再如何,古人也对神灵有且敬畏之心,巫神之类,无伤大雅,李斯也从不会碰。

然而李贤却不是,在这一点上,他还不是不知者无罪,但凡秦国需要,他百无禁忌。

而李贤面圣一般不乘车,实属是特意‘关照’。

“谁?”

李贤掩住她口,上下打量一番道,“公主才惹了陛下震怒,又顶着这身打扮去见赵嘉,实在不易露面。这人,还是臣下车去见为好。”

见过嬴政之后,他已这会儿又变成这幅颜色,还将

臣这个称呼捡了起来。

她轻慢地哼了一声,“那就请你快滚下去。”

李贤笑笑,“臣有内伤,滚不得。”

十个时辰前,她警告说,他要敢在她父皇面前胡说八道,那下次踹的就不是他胸口。

许栀大概做梦也没想到,她真是能被同一个人翻来覆去骗很多次。

他刚和蒙恬说完能为她去死这种话,便用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盯着她,求她俯身去听听他的话。

她没想到李贤会被气吐血。

她正内疚自己是否做得太过。

让他当面听诏,相当于承认她之前的话全是匡他的。什么只要他有本事,什么只要他听话,什么可以嫁给他。

她笑语盈盈,不过怀柔之策。

她到底低估了他,李贤转眼能把血咽回喉腔,利用自己的外表,要她低身关心他。

而后,他反口便就会用相同残忍剜心之言还击。

‘公主既可以将谋杀亲夫的罪揽在自己身上上,又确实做过类似的事。’

真正了解对方的人,才知道怎么踩伤口最痛。

许栀如是,他亦然。

他神智已近癫狂之态,抬起脸来,虽处于低位,却擒住了她所有的情绪,迷惘而沉醉地低声说。

‘我想阿栀,你不要夫婿也挺好,省得我担心蒙毅日后不容我。如你这样做,我大抵可以活得久些,对不对?’

‘你,’

许栀震惊的看着他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
这么多年,他是一点儿没变,甚至变本加厉。

他是怎么做到可以面不改色的说出这种惊世骇俗的言辞?

若不是当着这样多人的面,她真该再踢他两脚。

张良的死是秘密。

赐婚诏书是秘密。

最该死的是,他们互为对方最深重的那个秘密,谁也没办法甩开谁。

李贤见完嬴政之后,熟练掀开车帘,俨然好了伤疤忘了痛。

星光暗淡,入夜的咸阳,像是黑夜之中的一座宝库。

他凝目望了眼车帘之外,扯下勾带上挂着的出城符牌,“若陈馀想杀一场,公主见机离开。”

昳丽的脸上罕见浮出两道弯月。

“放宽心,我一秒钟都不会多留。”